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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 | 卧龙湾
1.
在燕山深处，有个叫卧龙湾的小村子，一共三四百口人，但却很出名。因为那个村子出大官，出过一个省部级高官，出过一个乡镇党委书记，还出过一个乡长。
像乡党委书记这样的官，在当地来说，也算很大很大了,因为乡党委书记的有钱和豪派都看得见摸得着，跟普通农民差距很大。
有人说，书记在县城住着别墅，穿的秋裤都是饿儿多思的，很豪气，书记的老婆每天就是拿着喷壶在阳台上浇花。
书记们娶的老婆都是外面的官宦之女，所以，在他们想来，只有拿着喷壶浇花这样的外国贵妇形象最符合想象。
由此他们想象那个从不回来的省部级高官，一定是更更有钱的。
有人问从外面回来的年轻人，说乡书记和省部级之间差着几级?这个颇有知识的年轻人就给他们解释：乡书记一般都是科级，科级完了是县处级，县处级完了是厅局级，厅局级完了才是省部级......
乡民们掰着手指头数：啊，中间隔着三级啊，那得怎么有钱!
他们想象省部级高官过的日子，肯定不是人过的日子，至少得像龙一样。
又说，这省部级高官既是出自这里，他们怎么还对这个高官这么陌生呢?
这话说起来就长了。
这个高官是两岁时被他妈带走的，他亲爹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卧龙湾人，只是在他一岁那年，他爹出去打鱼，就再也没回来。
卧龙湾，是个风水先生们眼中的绝佳风水宝地。
它好就好在在一个龙的怀抱里，卧龙湾背靠群山，那群山远看就像是一条盘旋的巨龙，龙头朝西，龙尾朝东，山下是一条宽大的河，龙头直伸入水。龙头一回望就勾卷出了一个圆圆的水泊，水泊平静如湖，这几十户人家就在水泊边居住。
锦上添花的是，龙身的山脊上是明代的古长城，那长城就像一道龙脊一样，顺着山脉一直绵延。
所以，卧龙湾自古以来出大官，清朝出过几个进士，后来又出了这些人。
那是五几年，高官的爹死后，他家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了，他妈带着三个儿子在家勉强支撑。那年快过年，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，他家一分钱也没有，他娘就在家抱着三个孩子在家痛哭，过年的饺子都吃不上了。
到夜里，他妈做了一个梦。梦里有个白胡子老爷爷对她说，你别哭啦，明天让你大儿去赶集，去赶集就什么都有了。
他妈说，我家一分钱都没有，怎么赶集呢?
老爷爷说，你让他去赶就好了!去赶就好......
抱着试试看的想法，她第二天天没亮，就把大儿子唤起来，让他去赶集。
大儿挺不情愿，也说没钱。
她说你就去吧，去看看也行。
于是大儿委委屈屈地起来，大冬天的，连件衣服也没有，就光板儿套了个小棉袄出门了。
那正是隆冬腊月的天气，外面北风呼号，滴水成冰，大儿紧裹小棉袄哆哆嗦嗦往集上走。正走着，前面看见五个人，正嘻嘻哈哈一路走一路聊天。他想，这几个人也这么早赶集，路上又黑又怕，不如跟他们做个伴儿，于是尾随在五个人后面。
走了没多远，他发现地上有一沓钱，立马捡起来了，心想肯定是前面那几个人的，就追上去，说，几位叔叔，你们谁掉钱了没有?
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，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口袋，都说没有。
他拿着钱不知如何是好，那几个人嘻嘻笑着说，你捡的就你花了呗。
他想家里正没钱过年，就揣着钱到大集买了菜，买了肉，回家给妈妈，一家人欢欢喜喜过了个年。
自那以后，这高官家就不穷了，有吃有喝。又过了一年，有人给高官母亲保媒，高官母亲就带着三个儿子改嫁到另一个村子去了，从此与卧龙湾断了往来。
所以说要让这高官对卧龙湾有感情，那就不现实了，他走的时候才两岁，还啥也不知道。
有人说那寡妇怎不带儿认祖归宗?
有人说，你见几个女人改嫁后还一直往原嫁处跑的?
有人又说：“兴许那高官到了那边，被当做了亲儿养大，隐瞒了身世。”
反正这高官只知继父家，不知生父家。
但又说这高官母子好像对这卧龙湾还是有所关照，那个乡党委书记就是他提拔起来的。书记对外说，他家跟高官家有交情，当时这高官的母亲在村子日子过得艰难，谁也没人搭把手，是他的奶奶好心，曾给她送过一斗高粱面......这是有恩哪!
当然，这都是书记自己说的，属一家之言，也没人可以验证真假。
后来流言就越传越广，也传到了官场里。那些官场里的大老爷们也都当了真，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，都对这书记不敢掉以轻心，对他的仕途是一路开绿灯。
但这个乡书记是个口碑不大好的官员，据传他贪赃了一个亿，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有损这高官的形象，这高官在当地的口碑也就不大美好起来。
但很快，这形象又得到扭转了。
那一年，高官突然要回家乡看看。
这可了不得，县里拿出了接待皇帝的规格迎接高官，到处张灯结彩，洒扫修裁，公务员们全部不放假，周末也盯班。连离高官家三十里外的村子都得把大街抹得干干净净，怕高官来了万一要有兴致要到处走走。
卧龙湾也家家户户自发地把街道打扫得很干净，他们也抱着一丝希望，高官会不会到这出生的地方看一眼。
后来高官回来了，只是一直在县里待着，被县里各路官员围着，那乡党委书记，正好管着那高官继父的乡镇，又名正言顺地在旁随侍。
最后一天高官终于去了老家，他的继父家，卧龙湾的人们都跑到那儿去看。
他们一看到高官，就吃惊了，这怎么跟他们想象得完全不一样啊?
那高官穿着简朴的棉布衬衫，一双普通的皮鞋，衬衫里还穿着一件吊栏背心。这就让他们大大惊骇了，他怎么还这么穿?现在的年轻人不都说，穿衬衫就穿衬衫，干嘛还在里面套个背心，老土!
更让他们大大惊骇的是，那高官一点也不傲慢，平易近人得就像一般乡村老头，他拉着当年小伙伴的手叙家常，给那些年长的送礼物，还去他老家的园子里捧了一把土。
他的家乡话说得又地道又溜。
只是到了也没提去卧龙湾的事情。
卧龙湾的人越看越心酸，越看越难过，就灰溜溜地回了自己村。
到村里就唉声叹气，说咱们村的人怎么都这么瞎啊，知道这是个龙，当年就应该把他妈供起来啊。
墙根儿有几个晒太阳的老人，这些人对他们说：“你们这些老辈子人啊，真是不给后代积德，当年咋就不知道帮帮人家呢，怎么还让凤凰嫁出去了?”
那几个老年人就羞愧地低下了风烛残年的老头。
卧龙湾的街道扫了个牛舔的一样，高官也一脚也没踏进来。卧龙湾人的心，跟着高官的回乡，颠了七八个过子。
人虽然没来，但他们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高官是卧龙湾的人，高官有如此前程全在于卧龙湾的好风水。
2.
高官们的事，再怎么热烈，也只占据乡民少数的时间。卧龙湾的人，还是以自己生活为主。他们自己的生活也精彩纷呈。虽然不富裕，但靠山吃山，靠水吃水，也算衣食无忧。
卧龙湾人的生活，最多的是玄幻色彩，他们山里水里都是故事。
说几个有趣的。
卧龙湾村前的大水泊是个聚宝盆，里面总能捞上来十几斤一条的大鱼，有时候还能捞上小王八。
据说小王八都是一只老王八的后代，老王八成了精，甲壳都有磨盘那么大，到了满月的夜晚，老王八就到岸上炼丹。他的头有小脸盆那么大，口里噙着颗珠子对月吞吐，说那珠子也有拳头那么大，在月光下莹莹发光。
很多人都说见过老王八炼丹，他们出去打夜鱼，经常看见。
说那老王八是个好酒的老头，有人下水捕鱼，给他倒上点老白干，他就让人多捕点，不倒酒，他就净让人捞点手指头大的虾米小鱼子。
所以人们捞上王八从来不吃，都是放生，人们出水打鱼，都带酒。
再说说村里的史姓人家。卧龙湾的村民，一共两姓，一家姓史，一家姓吴。两家的祖先都是当年修明长城的劳工，后来落地为兄弟，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了。
长城修了几十年，兄弟俩早没家了。
吴家一直很兴旺，代代相传，繁衍了几十家，上文说的高官们都是吴家后代，但这老史家却很奇怪，一辈一辈下来，最后竟然绝后了。
史家的最后一个人是个老光棍，这老光棍日子过得恓惶，也就没甚心气，他好喝酒，也爱骂街，性格粗鲁，有点破罐子破摔。
说有一年，史家光棍在自己院里打井，打着打着，突然发现一条小蛇。
那蛇筷子长，也筷子那么细，小巧的如同一只蚯蚓，但它通体碧绿，泛着莹莹的光，一看就绝非凡品。
这老光棍不管，一铁锹下去就把那蛇切做两半，然后扔到外面了。
晚上在家吃饭，他突然发现那小蛇就在桌子上，完好无损，他心想我还杀不死你了?这次赌气拿来菜刀，一刀下去断两截，又把它扔到外面了。
再回来，发现那蛇居然又回来了，还在桌子上趴着，他来了大气，用刀把蛇剁做四截，然后拿着四截到村子东南西北走了一圈，把蛇分别扔在了四个方位。
这回那蛇没回来，他高高兴兴吃了个饭。吃完了饭，他又到大街上跟人讲了讲，说这事很好笑。
当时就有人觉得大事不妙。
果然这人第二天就没起来，都日上三竿了，也不见家有响动。过了晌午，人们砸开门，先看见一条小蛇盘在炕上，樱桃大的小头正瞅着那老光棍。那老光棍一摸鼻息，已然咽气了。
人们赶紧跪下来祷告，说蛇仙娘娘，他是无知人物，冲撞了您，您别计较，既然人也死了，就让我们把他发送了吧。
那蛇开始不走，人们又找来黄纸和点心，再三祷告，它才倏忽一下钻出了窗子。
人们把这老光棍好好发送了，因为他是史家最后一个，倒也都没有薄待他。
自此这卧龙湾就只剩了吴姓一族。
后来吴姓一族也杂了，招了几个姑爷，就掺进了外姓。
吴姓一族后来也是人口越来越少，大部分人都搬出了卧龙湾，村里就剩了一些不愿离去的守业老人。
这些老人是打死也不愿意出去的，他们很享受卧龙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，山上野花烂漫，园中瓜美梨甜，闲了就摇着一只小船到水泊里荡荡，再有时间就摇出龙头到湾外的水域上看看鸟。
那湾外的水面很开朗，有成群的大水鸟盘旋洄飞，浪花拍打着礁石，有碎玉腾空般的美丽。烟波浩渺，独钓寒江，他们不懂桃花源，但知道那是画里的生活。
3.
卧龙湾后来没了。
下游要修一个水电站，水位要涨起来三十多米，为了修水电站，卧龙湾的所有居民都得搬迁，卧龙湾的所有房屋和建筑都将沉入水底。
卧龙湾的人不愿意走，但即使他们故土难离，即使他们痛哭流涕，也拗不过政府的强势。
卧龙湾的大部分风水沉入了水底，龙头被全部淹没，水泊被淹平，最后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了龙的脊背和龙脊背上的一些古长城。
这一来，长城与水倒来了个亲密接触，人们站在长城上，就能听见水浪拍打着墙砖的声音。
政府的宣传说，这是一个绝好的旅游景区，水与长城交相辉映，就像冰与火一起跳舞，以后全世界的人们都可以坐着快艇，在长城上看水天一色。
这是世界绝无仅有的奇观。
事实也确实是如此。卧龙湾被淹没后，每年夏天，游人蜂拥而至，他们赞叹着着水上长城的秀美，却再没人知道这水下的故事。
像卧龙湾一样被淹没的村子，有无数个。
后来那高官据说又回了一次乡，这次他已退休了，再也没了先前的前呼后拥。说他悄悄地雇了一搜船，到卧龙湾的遗址，对着卧龙湾的方向，焚香祝祷，跪拜磕头，久久没有离去。
有人说那是在祭奠他的父亲，他从来没忘了自己的故乡。
水库建好后，卧龙湾一带，再没出过县处级以上的官员。不光卧龙湾一带，整个县域，都没出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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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2-20 
